20年，一位女货车司机的日与夜
摘要：在由男性主导的货运江湖，女货车司机李长菊，每天都在完成令人难以置信的体力劳动，并不断战胜她所在的行业对于女性的轻视。
不停流转的摆渡人
上午10点的物流园，货车如织、马达轰鸣，吊车飞舞，一派繁忙景象。
李长菊站在一堆货物上，正在搬运即将要运输的汽车配件。她爬上爬下，抓起比人还大的箱子，一个一个叠放在她那辆蓝色货车上，动作干脆利落。
「这是第四趟了」，从早上五点到现在，她还没有停下来歇一口气，经过半小时的装载，熟练地系好绑绳后，又重新坐进了驾驶室，循环往复，将这些货物分别送到不同的地点。
从事货运20年，李长菊风雨无阻，随叫随到
李长菊的工作说起来简单，就是将货物由一个点运往另一个点，像摆渡人一样。但如果把她驾车行驶过的路画成线条，会像蜘蛛网一样密密麻麻。
一年到头风雨无阻，随叫随到，一单接一单，一车接一车，忙的时候更是两三天连轴转，成宿成宿不睡觉，时刻进行着与人体作息规律抗争的战役。
去霍山投标运货的那一次，她终于感受到了人的极限。头一天往霍山赶，等到所有事都谈妥忙完，返程到家已是凌晨3点，闹钟在2个小时后准时响起，这时的她需要装货出发到宣城。到了宣城来不及休整，紧接着赶往上海装货，在车里打个盹儿，随后又赶到淮南，直到将货物完整交到货主手上那一刻，一场和时间的争夺赛才落下帷幕。
整整三天三夜，不止没好好合上眼，还有经历两三个小时也没能买到早餐的心酸。最艰辛的是搬运货物的时候，砸伤了脚，脚肿到鞋不能穿，就剪开鞋继续忍耐，没有时间处理，更不能因此停下。
绝大部分时间，李长菊都在车上
20年的货车司机生涯，把李长菊锤炼成了一台随时拧紧发条的机器，那些突如其来的困难，早已有了许多招数来应对：
每天早晨，例行吃上两碗白米饭，一是有充足的体力搬运货物，二是一旦忙起来就难以找到空隙吃饭;由于大部分时间在车上，需要随时准备一大袋的尿不湿缓解尴尬;夜间开工已是常态，为了消磨一个人的孤寂感，瓜子成斤成斤地被嗑完;即使难得能睡上几小时，也不能随意就停靠在路边，厂门口、加油站、服务站是女流之辈最重要的寄托。
她还记得自己经历过的“最难缠的一次”：下雨天的夜晚，一个摇摇晃晃的醉汉突然出现在车前，胡言乱语地要她捎带一段路，若是不依，就抱着后视镜耍无赖。
周旋半天无果，将一个烂醉的人扔在荒野也于心不忍，李长菊把老虎钳、锤子放在手边，让醉汉上了车，等车开到有人烟的地方，就拖下来打了110报警。
流转在一个“hard模式”的环境里，变数很多，但时间长了，一切都会变得寻常。
抛弃了女性的一面
李长菊身材中等。
在物流园里，她的身影很容易就被十几辆重卡形成的“钢铁丛林”吞没。四处可见的，都是来回穿梭忙活的男人们。
“女货车司机”在这个行业里并不常见。2016年中国物流与采购联合会发布的《卡车司机从业状况调查报告》显示，女司机占比约为1%;2020年的中国卡车司机调研课题组根据问卷估计，女司机约占4.2%。
社会学者沈原曾指出，货车司机是一个以男性为主的职业，这个职业对高技术、强体力、应对事故风险与处理复杂人际关系能力的要求，使得一种特殊的“男性气质”作为文化符码，贯穿于劳动过程始终。
因此，在这个由男性主导的货运江湖，李长菊每天都在完成令人难以置信的体力劳动，并不断战胜她所在的行业对于女性的轻视。
物流园里，四处是来回穿梭忙活的男人们
刚开始拿到驾照的李长菊，拉一车货物连红绿灯都过不去，停在路口急得焦头烂额，「不会因为你是一个女的就怎么样，车还是那样的型号，需要那样的驾驶技术。」打那之后，她努力琢磨开车这件事，一个人换轮胎、上下卸货、盖篷布……男人能做的事她都能做到。
即便遇上难以度过的坎儿，李长菊也会咬牙硬撑过去。
2017年夏天，李长菊运送一批货物，抵达目的地后将货卸下，照常理可以离开了，但遇上货主刁难，非要搬上4楼才肯结算运费。烈日当头，没有可以搭手协助的人，她只能将重物一步一步地挪动，一节一节楼梯翻动上去。
「泪水和汗水糊了一脸，就觉得自己好可怜。」
幸而这种委屈，被儿子所化解。每次开家长会，别的家长都穿着讲究开小轿车去学校，李长菊身着工作服开着大货车，显得格外“拉风”。她问儿子嫌不嫌弃有这样的妈，儿子连赶着安慰，「妈，没事，开货车能挣钱，轿车还花钱，看你怎么想」。
漂不漂亮体不体面不要紧，要紧的是生活。
侠骨柔情“李大胆”
1975年，李长菊出生于合肥长丰县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，家中四个孩子，排行第二。兄弟姊妹中，只有她最争气，上了中专。
中专毕业之后，她被分配到乡政府的计生办，有了一个“铁饭碗”。当时的农村条件不好，下乡通常没路可走，去劝说“超生”的妇女，还能被不讲理的村民追着骂几里路。哪里受得了这些气，第二天她就不去了，父亲劝说未果后留下一句诤言「你将来要后悔」。
离开家乡，她到合肥自寻了一份省立医院的护工工作，这一次没有那么艰难，只需搞搞后勤扫扫地就行，但干了一年多，知识分子的那股傲气还是驱使她选择了离开。
随后她选择“进厂”，嫁给了在江淮汽车工作的同学，两个同样优秀的人结合，以为人生从此便平淡顺遂。但丈夫沾染上了赌博，心态也逐渐发生变化，不管她如何哭诉都不能作罢，家里的积蓄渐渐输光，儿子发烧看病的医药费都只能外借。
这种将她摁在原地的现实，让她心急。
2003年，她无意中发现开货车收入不错，于是暗下决心开始学车。那年头，女人拿驾照的很少，开货车的更少。「我见过很多异样的目光，有羡慕，有疑惑，有夸赞，有轻视，但我无所谓，我只想多赚点钱，给孩子正常的生活。」
搬上搬下，一个人就是队伍
丈夫赌博欠下的二十几万债，她硬是靠自己一车一车拉着货还完了。然而，人的欲望是很难控制的，嗜赌的丈夫不仅谎话连篇，还经常不见踪影。最终她选择了离婚，带着儿子离开伤痕累累的家。
离婚后，心中仍有眷念的李长菊给了前夫4年的戒赌机会，四年时间里，她仍帮着还大大小小的债，「以往都是在身上割肉，还不觉着疼，但那次是扎到心了。」在压断最后一根稻草后，李长菊变得狠心起来，见前夫上门，就拨打110报警。
焦虑，但没时间想未来，多少个夜里她哭湿了枕头，从无声落泪到小声哭泣，再到不敢发声的嚎啕大哭，哭累了才筋疲力尽地睡去。凌晨两三点，她擦把脸又出发去装载货物，忙到夜里九十点回来，周而复始。
她不得不思考如何挣钱，哪里的货运价格更高。生存，让这个知识分子的锐气和底气都消磨掉了不少。
从蚌埠市场的服装到广州工厂里的玩具，从江苏淮安的鲜花到清脆作响的钢琴，形形色色的货物在她的脑海中持续勾勒出关于人生的另一种叙事：柔软，开阔。无论如何，与那段充满着疼痛与忍耐的时光相比，已经换了一个世界。
在堆成小山的货物里，李长菊每天爬上爬下
传递更多人
入行20年，李长菊换了6辆车。
李长菊曾答应儿子，等他考上大学就不开车了。但前年，她将口头承诺抛诸脑后，换了更大的车继续跑运输。
「等到大学毕业」、「等到儿子工作」、「等到儿子成家」……回归“安稳生活”的分水岭一次次推后，全是因为儿子。
这么多年，李长菊觉得自己最亏欠的就是儿子，四岁时便和她跟车送货。一次，车后轮掉到窨井盖里，她一个人抬不起来，儿子便用肩膀扛，两人一起使劲竟然真上来了。看着儿子小小的身躯，肩膀上的红印子，李长菊心疼不已。
熬过靠毅力支撑儿子的时期后，李长菊也逐渐展露出更松弛、开放的一面。几年前，李长菊在儿子的鼓励下，经人介绍认识了现在的丈夫。「他也是一位资深驾驶员，很能理解我的工作，跑长途会陪着我。」
也正是从这时候开始，她一次次感受到外人给予的温暖。2017年，经朋友介绍，李长菊加入了卡友地带，在这里认识了一群可爱的兄弟姐妹。「他们的热情感染了我，让我明白了卡友之间的互助精神。」
2019年冬天，在泰州奉化，货车的皮带突然断了，人生地不熟的李长菊只能在卡友地带发起求助。当时是深夜，奉化分部负责人安排救援车辆，开了40公里，带来了修理工和一份热气腾腾的晚餐，她感动得掉下了泪。
这份感动也让李长菊萌生了一个想法：正能量需要传递，这样就能温暖更多需要帮助的人。「我是个行动派，心里所想，便会立即去做。」
一次在高速上，她前方的货车拉了一车鸡蛋，车厢被雨布盖住的地方冒烟了。李长菊赶紧按喇叭提醒，停车帮忙拨打119，但消防车要40分钟才能到，远水救不了近火。于是，她拿出自己车上仅存的毛巾、工作服、灭火器、矿泉水帮忙灭火……最终，帮助那位卡友挽回了部分损失。
如今，再谈及退休后的生活，她已经描绘起了摆地摊卖菜的画面，仍然与公路紧密联系：在路边找个阴凉的位置，摆上老家田地里种的瓜果蔬菜，洒洒水，保持新鲜度，然后再分类堆放整齐，和路过的顾客们讨价还价，感受人间烟火。
收到我们送出的鲜花，李长菊特意发了朋友圈表示感谢
后记：当下，女性力量发挥着无可比拟的重要作用。这种力量，与年龄、体重、肤色、身材、职业无关。这种力量，温柔如水，却又坚韧而强大，静默地扎根于这个世界。
今天，愿每一位女性生而自由，爱而不畏，妇女节快乐。
